07、尋找旅行的意義
透亮的藍色相互輝映,在他眼底交織成融雪後的早春。
哪怕有人心裡仍在下著一場隆冬的大雪。
五条悟默默歛起目光,神色淡然得近乎冷漠,卻是在思考急遽的變化是否有跡可循。
第一次時光回溯來得很突然,不亞於當他發現自己居然回到十多年前的過去、回到2005年12月24日的那一刻。他隨即意識到這樣的情況有一就可能有二,為了不在相同的時間點迎來無法預測的分開,在後來又一次重回聖誕夜的那個晚上,他果斷避開先前走過的路,藉此讓事件的發展偏離原有的軌道,卻不至於影響太過遙遠的未來。
既然不能確定自己將會被哪顆小石子絆倒,不如走上另一條乍看之下並未鋪設石子的道路。然而這麼做不是長久之計,單純只是因為前面這條路行不通,姑且試試另一個選項並藉以迴避罷了,沒辦法保證絕對安全。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大膽一點的做法,好比說,不管再來要走哪一條路,只要碰見擋路的石頭,就二話不說通通剷除。如此一來,也不必擔心半路踢到哪顆絆腳石,高興怎麼走就怎麼走。
他大可以如此恣意妄為,但這麼做又會產生另一個問題。
五条悟一出手,說不定就把整條路給毀了。
可那道路的前方,通往的是夏油傑所在的地方。
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總是回歸看似無解的循環。保險起見,五条悟決定暫且順著歷史分合的軌跡而行。不能說他沒有計畫,正是需要考量的層面太多,才更不能隨心所欲地貿然行事。
現階段依然存在眾多不確定因素,在尚未掌握分歧點出現的規律之前,他始終抱持著時光隨時都會回溯的顧慮,然而就算再怎麼預先做好心理準備,當那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時刻再次到來的時候,要做到真正的無動於衷,果然還是太過強人所難。
他可以保持理性,但不可能沒有人性。
第二次的時光回溯,跟第一次一樣唐突至極。
值得慶幸的是,也留下了幾個線索。
五条悟重新調整好自己的狀態,照慣例翻出手機,首先確認當下的時間。
「啊?」
幾個簡單排列的數字,躍入他瞪大的眼中。
這一次他並沒有回到12月24日。
日期沒有變化,還是那個2006年的1月1日。
「今天」仍然是今天,不過現在是早上七點半。
也就是說,他這一趟是回溯到半天之前。
原來的這個時間點,他應該還窩在學生宿舍裡睡大頭覺,在夏油傑前來敲響隔壁房門之際,賴在床上一再重複「好想看傑穿和服喔」的囈語,然後遭到夏油傑轉身就走的無情拒絕。
五条悟匆匆邁開步伐,徑直衝向沐浴在冷光之中的大樓。
他可以就在這裡無視禁止進入的告示,直接越過外圍的封鎖線,闖進直到不久前還被籠罩於帳內的任務地點──如果真的不管不顧地這麼做了,接下來又會變得怎麼樣?
是啊,以五条悟的能力,確實能夠輕輕鬆鬆將這些詛咒先行一步祓除。
可是在那之後呢?
在那之後,一定會被注意到是誰幹的好事。
五条悟在門外停下腳步。
若是尚未登錄的突發狀況倒還不用考慮這麼多,但是根據輔助監督的匯報,工人陸續失蹤的意外早在幾天前就發生了,確認這些異常現象確實和詛咒脫離不了關係之後,才會進入下一個流程,指派特定的術師前來處理。簡單來說,除非有什麼特殊狀況,否則每個任務都必須依照該有的程序進行。倘若有人突然破壞規則,後續只會衍生出更多麻煩。
他得解釋自己為什麼一大清早就在校外、為什麼會知道這棟大樓盤踞著咒靈、為什麼在沒有通知高專的情況下擅自行動……啊啊,反正有一大堆規矩,光是想想就煩得要死。
稍微推算一下時間,那個被派過來的二級術師,大概再不久就會抵達此處。
從建築物內部逸散的咒力很微弱,絲毫感受不到詛咒異常增生的跡象。
……不對。
那根本連「微弱」都稱不上。
他就站在距離大門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卻感覺不到半點詛咒的殘穢。
五条悟不再猶疑,最後還是闖了進去。他把一樓到頂樓飛快尋了個遍,別說是幾隻二級咒靈,就連半隻蠅頭也沒找到。
各個樓層盡是拆卸過程中遺留下來的廢棄物,除此之外根本什麼都沒有。
五条悟剛走出門外,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悟,你人跑哪去了?一大早就不在房間裡,該不會忘了早上九點說好要一起去參拜吧?』
大樓裡面根本沒有什麼詛咒。
但他們依然約定了前去初詣。
……有一部份的現實與他的記憶相悖。
五条悟敲著按鍵,回了夏油傑簡訊。
『你跟硝子先出發,我等一下直接過去。』
按下傳送的瞬間,畫面跳出了提示。
──您的訊息無法傳送。
因為原本那支手機撥不了電話又發不了簡訊,在第一次時光回溯不久後,五条悟便找時間去買了一支新的。
這個年代用的還是掀蓋式手機,特意買了新機用的卻是舊款式,讓人一時之間有點不太習慣。即使如此,他也測試過那是一支功能正常的手機。
而不該像現在這樣。
『你去哪裡了?』
『散步。』
──您的訊息無法傳送。
搞什麼東西,哪來這麼蠻不講理的懲罰遊戲啊。
五条悟將派不上用場的手機塞回口袋,一頭撞進料峭的寒風中,在大街上奮不顧身奔跑。
這一次,他遲到了半個小時。
重新排了一輪隊伍的夏油傑和家入硝子頂著冷漠的臉孔,一人一雙充滿質疑的眼神,齊齊投射在來得太遲又連繫不到人的五条悟臉上。
「說。」家入硝子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淡淡開口:「被告,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
五条悟立刻明白自己的立場,第一時間上繳證物,試圖證明自己的清白。
「冤枉啊兩位大人!不信你可以自己看看,草民的手機真的又壞了。」
夏油傑無視他浮誇的嘴臉,默默接下遞上來的手機,拿出來這邊點一點、那邊按一按。
「你確定有問題的是手機,不是持有人的腦袋?」
「硝子,妳試著打電話過來試試。」
家入硝子姑且配合行動。
五条悟的手機鈴聲響了,但直到來電被對方掛斷之前,無論夏油傑怎麼點都接不了那通電話。
「……這是什麼新型的詛咒嗎?」夏油傑挑眉,把東西塞回五条悟手裡,「嗯,這樣倒是可以解釋你為什麼不接電話又不回簡訊。可是這跟你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有什麼關係?悟,你最好誠實說出你的不在場證明。」
「不不不,現在不就是要問我為什麼不在場嗎?第一個發現我不在現場的就是傑,你自己就可以為我作證吧,人真的不是我殺的。」五条悟一臉無辜地抗議,卻沒有閃避夏油傑從側面踹來的一腳,也沒阻止家入硝子在旁邊拍照,隨後話鋒一轉:「外面的攤販看起來有很多好吃的,你們等一下參拜完要不要吃?」
「這是賄賂嗎?」
「這是賄賂吧?」
「沒有錯。」五条悟點點頭大方承認:「就是賄賂。」
一場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的審判,很快就在光明正大的賄賂之下宣告終止。
他們重新排進長長的人龍中。受賄的夏油傑跟家入硝子一路上都在輪流點餐,恨不得把五条悟的錢包榨乾。
「我要廣島燒。」
「我要奶油馬鈴薯。」
「還要……」
「也要……」
炒麵、燒肉包、炸肉餅、咖哩麵包。兩人就這樣接力似的說個沒完,五条悟嚴重懷疑他們根本是把沿路走來看到的每個攤販照順序唸一遍,還故意跳過所有販賣甜食的店家。
事實上他倒不太擔心自己的荷包。比起這個,五条悟更在意的是,夏油傑從剛剛開始就不肯正眼看向自己。
不刻意追問,不代表就不在意了。
在即將踏入前殿之前,五条悟扯住夏油傑的衣角,抿了抿唇,又眨了眨眼睛。夏油傑冷眼回過頭來,見他抓準時機往自己肩上靠,還往別人耳邊噘著嘴低聲嘀咕:「傑,對不起啦。」
說完轉過頭望向家入硝子,同樣給了一句還算誠懇的抱歉。
家入硝子一臉毛骨悚然,顯然對於主動低頭的五条悟很是不能理解。她默默往後跳開兩步,離這兩個人都更遠一點,把主場留給看著五条悟的臉掩嘴憋笑的夏油傑。
進了宏偉的正殿,三個人老老實實安靜下來,各自洗手漱口、投賽錢箱、合掌祈願,和普通人一樣為來年祈福,結束後便在四周隨意參觀,看一看歷史悠久的建築物。
在路過寺內的綁籤場時,家入硝子隨口提議:「要不要去抽籤?」
夏油傑不置可否,「聽說這裡的籤蠻準的。」
五条悟沒有發表意見,一手悄悄摸進外套口袋裡。那裡本來放著他在時光回溯之前抽過的籤詩,現在想當然是空無一物。
夏油傑見他一臉興趣缺缺,本來覺得這項活動可有可無,這下子反而被挑起興致,把五条家的大少爺帶去一起占卜運勢。
三個人抽完神籤,約定好同時打開。
家入硝子神色自若,抽了一張大吉。
五条悟和夏油傑面面相覷,一個挑眉一個皺眉,誰都沒開口說話,而是低下頭專心看自己的籤。
和上一次的結果不一樣,五條悟這一回抽的是末吉。
他仔細讀了讀內容,總覺得跟凶也差不了多少,看不出到底「吉」在哪裡。
末吉
願望:很花時間,但會實現吧
疾病:會拖長吧,但不會影響性命
遺失物:難找到吧
盼望的人:似乎會很遲才到來吧
蓋新居、搬家:不太好吧
結婚:現在要節制,往後再考慮吧
旅行、交往:避開吧
……
正如同就算擁有寶玉,哪一個是寶石哪一個是石頭還分不清楚般地,沒辦法分辨事物的狀況
會為了各式各樣的事情而心痛、嘆息、悲傷也說不定
如果忍耐勞苦,將來自然看得到未來的去向吧
然後像枯枝開花般地,願望會實現吧
……
五条悟看得頭很痛,繞到夏油傑手邊,想看看他抽了什麼樣的籤。
夏油傑沒說什麼,任由五条悟將半個人的重量賴在他肩膀,兩個人一塊兒把頭壓得低低的。
凶
願望:難以實現吧
疾病:可疑,不明朗吧
遺失物:難出現吧
盼望的人:不會出現吧
蓋新居、搬家:不好吧
旅行:不好吧
結婚、交往:不好吧
……
就像試圖恢復糾纏在一起的混亂絲線那般困難,想要除去心中的痛苦是苦難吧
獨自靜靜地抱著許多煩惱或悲傷,就連事物的善惡也難以發現
就像魚被困在網中身體不能動彈,掙扎會感到痛苦吧
自己還有身邊的人感到悲傷、煩惱的事有很多,會接踵不斷吧
……
「啊啊,佛祖還真慈悲呢。」夏油傑撇嘴笑了笑,把籤對折進口袋,卻被五条悟半路奪走。「……悟,你拿著別人的籤要去哪裡?」
「拿去綁起來啊。」
「沒必要,就算要綁也是我自己綁。」
夏油傑對他攤開手掌,五条悟倒也沒打算藏著,一伸手就給了兩張,把自己的籤一起交出去了。
「好啊,那傑你順便幫我綁。」
「哈啊?」
五条悟話說完就一溜煙跑了。夏油傑一臉莫名其妙,而旁邊的家入硝子表示不插手兩個男人之間的複雜糾葛,讓他自己去妥善處理。
這就是同儕之間的友愛嗎。
夏油傑嘆了口氣,乖乖去綁兩人份的籤,回頭發現五条悟居然跑去買了三個御守回來。他很意外五条悟這麼有興致,還想到要一人發一個。
御守有很多種類,五条悟手裡拿的是清一色的平安符。
……不,等一下。
被兩個平安符夾在中間的那一個,外面寫的根本不是平安。
而是安產。
夏油傑盯著五条悟遞給自己的御守,眼神透出一股殺意。
「這是怎樣?」
「嗯?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先為未來做準備──」
一句渾話還沒說完,夏油傑的拳頭已經隔著無限貼在五条悟的鼻樑。
「真是的,傑不要這麼激動嘛,而且也只是不小心拿錯而已。」
「你的眼睛是裝飾品不成?」
「別這麼計較,反正都有個安啊。」五条悟嘻嘻哈哈的,見夏油傑的心思完全不在剛才抽到的籤文,趁著你來我往的打打鬧鬧之間,開懷地往他長褲口袋裡偷偷塞了另一個御守。
看著夏油傑的屁股被五条悟伸進口袋的那隻手摸了不只一把,家入硝子在保持安全距離的同時不禁心想:就算不論平時罪孽多麼深重,光是在這個神聖場所褻瀆神明的眼睛,就應該夠這兩個人一起遭天譴了吧。
接下來就是在一年一度的初詣之中,可謂不得錯過的重要行程之一。他們身手靈活地擠出人群,溜到附近一條熱鬧無比的商店街,準備讓五条悟兌現請客的諾言,沿街品嚐當地有名的各種小吃。
儘管沒能吃遍那些一一唱過名的食物,但如果把五条悟吃的甜食也算進來,幾個人加總下來也吃了將近半條街。
他們的最終站是熱騰騰的奶油馬鈴薯,在冷風颼颼的天氣裡大啖起來特別過癮。不過家入硝子選手早已在上一站中途棄權,說是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所以丟下他們兩人先行離場。而撐到最後的夏油傑在這一站也只吃了一半,就把剩下那半個馬鈴薯交給胃裡彷彿存在著異次元空間的五条悟來負責解決。
「傑,我問你喔。」
「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再問。」
咕嘟。
五条悟把熱呼呼的馬鈴薯嚥下,舔了舔沾上少許鹽味的唇瓣。
「所以呢,你要問我什麼?」
「如果傑你現在明知道有一件事、說不定不管怎麼做都沒辦法達成目標。」五条悟回頭觀察他的表情,見他面色如常,只是專注地聆聽自己的問題,才接下去繼續說:「那麼你認為執意去做這件事情,還會是有意義的嗎?」
──如果他不管怎麼做都改變不了過去,那麼這一趟旅行還有意義嗎?
「嗯……」夏油傑沉吟道:「如果那是我想實踐的目標,去做這件事就會是有意義的。」
「就算很有可能根本做不到?」
「你怎麼知道一定做不到?」
──就因為你是五条悟嗎?
五条悟猶如驚弓之鳥,整個人赫然跳了起來,用力摀住夏油傑的嘴巴。
「唔、你幹什麼?」
撞見夏油傑滿臉問號的目光,五条悟才發現那個聲音出自他的回憶。
只不過是迴盪於耳的幻聽而已,並非存在於此的真實。
五条悟旋即鬆開手,「傑你臉上剛才有一隻大蟲子,我把它趕走了。」
夏油傑對他翻白眼,「那隻蟲子跟你一樣大嗎?」
「你這樣突然誇獎我,我會不好意思欸。」
「……」你好意思大言不慚。夏油傑咋舌,看五条悟作勢落跑,下意識就跟了上去。
他們沿途漫無目的地閒逛,像是這個世界從來不存在詛咒一樣祥和,一直在外面待到傍晚才回到高專宿舍。
夏油傑進房換下身上那套禦寒的冬衣,在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才後知後覺口袋裡面曾有一個被某人偷偷放進來的厄除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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