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不變的未來
 
 
 

 

 

  五条悟駐足在緩慢流動的街景中。

  在廣闊的視野內,人群如螻蟻攢動。

  親吻的觸感還在。

  擁抱的力度還在。

  呼吸的溫熱還在。

  ──唯獨夏油傑不在。

  五条悟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螢幕顯示日期為1224日,時間是下午545分。

  收信區沒有「昨天」傍晚夏油傑傳來的訊息。

  簡訊發送失敗,通話無法撥打。

  無邊景域中某一扇小小的鏡面上,映出大街上人來人往,而五条悟孑然一身。

  倒影中的自己仍然身穿高專校服,黑色眼罩一摘,露出一張青春年少的臉龐,來回巡視半晌,也找不到歲月駐足的痕跡。

  這次五条悟沒有理會那棟廢棄大樓,徑直前往距離最短的那間超商,翻出晚報確認年份是2005年,拿了一根棒棒糖結帳,又轉而走進一旁的巷弄,早已預設好下一個目的地。

  但是反轉術式一樣用不了。

  這一切虛假般的真實,他全部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巨大的困惑排山倒海而來。

  沒人能夠回答他的疑問。

  車水馬龍的街道壅塞不堪,人口密集的地點到處都在塞車,五条悟別無選擇,在人滿為患的街道上,拚盡全力拔腿狂奔。

  這次省去了停留在大樓徘徊的時間,這趟路程姑且算得上比昨天平順。

  至少在收到那封附帶照片的簡訊時,他人已經在新幹線上準備下車。

  『悟,你到底想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似倒帶的影集,或重播的電影,舊景正在一一重現。

  五条悟擠出人來人往的車站,飛奔至跟夏油傑約定好的地點,一眼瞥見要找的人就坐在靠窗角落的座位。

  他的靈魂數不清第幾次地為之震顫。

  還是那個夏油傑,十六歲的夏油傑。

  五条悟氣勢洶洶衝進店裡,把站櫃檯的服務生嚇一大跳。

  此時牆上的時鐘停在655分。

  比昨天抵達的時刻提早很多,但還是讓夏油傑等了將近一個小時。

  平時五条悟就經常遲到,說是慣犯也不為過,但這個人每次遲到都不是特別晚到的那種,問題就是不會準時。或許是對於時間的流逝感與常人不同的緣故,比起有意為之,那種感覺更傾向於在這個人的世界裡,他的時間總是走得比普通人慢一點點。

  這一次的情況卻明顯超出範疇了。

  夏油傑翹腳坐在沙發椅上,用瞇起的眼角和抽搐的嘴角組合成隱隱扭曲的笑容,只要再比出一個直挺挺的中指,就和那張照片如出一轍。

  夏油傑斜眼望向五条悟,正想開口讓對方明白好好守時的必要性,卻被他臉上的黑色眼罩轉移了注意力。

  接收到目光的五条悟隨即脫下眼罩,但從周圍聚焦過來的視線太煩人了,夏油傑馬上又擺擺手讓他趕快戴回去。

  五条悟的鼻息有點紊亂,不但沒有出現笑得不以為意的渾蛋表情,還比預想中狼狽許多,夏油傑感到意外的同時,堆積在心底的一團怒火跟著平息些許。

  夏油傑決定給他一個補救的機會,口氣還算溫和。

  「悟,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該對我說?」

  「對不起。」

  「……」這麼老實?

  五条悟回答得過於迅速,重點是既沒有附帶不正經的玩笑話,還一次給出符合情理的標準答案。

  夏油傑不禁一愣,見他像做錯事的小學生被老師罰站似的,順著情境開口審問:「那麼五条悟同學,說說看你為什麼遲到?」

  五条悟高高舉起右手,嘴上配合出演,事實上想交白卷:「老師,可以不要追究原因嗎?」

  夏油傑笑得像隻玩心大起的狐狸:「答非所問,扣分。」

  「欸──」

  五条悟在他對面空位坐下,目光掃過桌面上的樹幹蛋糕和草莓鬆餅,八成是夏油傑為了避免空桌尷尬拿來暫時充數用──畢竟他本人根本不怎麼愛吃甜的──這個甜點吃到飽的行程也是在某人的死纏爛打之下才勉強答應的。

  「悟,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夏油傑似乎不想這麼簡單放過他,曲起指尖在桌緣點了兩下。「延遲作答,扣分。」

  「別這麼嚴格嘛,我說是路上塞車你信嗎?」

  「敷衍了事,扣分。」

  「啊,鬆餅都冷掉了。」

  「文不對題,扣分。」

  「我還有幾分可以扣?」

  「已經是負的了。」夏油傑嘴上這麼說,卻沒阻止五条悟開始用叉子分屍旁邊的檸檬塔。在三秒鐘後,他如願見到對方嘗了一口、露出被檸檬酸得瞇緊眼睛又皺起鼻頭的神情,唇角愉悅地上揚了好幾度,「特地為你拿的,分享一下心得吧?」

  「這個也太酸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看來店員沒騙我。」

  「啊?故意的嗎?傑你好幼稚。」

  「才不想被你說。」

  五条悟把酸得要命的檸檬塔推向夏油傑,用巧克力樹幹蛋糕上的鮮奶油洗去嘴裡的酸味,換來對方一臉嫌棄的眼神。

  大量補充糖份之際,五条悟的大腦也在飛快運轉。

  他還搞不清楚事情是為何演變至此──姑且稱之為時間回溯吧,事實也的確如同字面上所說──只能猜測有某個契機造就如此奇異的現象,而且八九不離十跟夏油傑有關。

  時光回溯的那一瞬間,他的六眼能隱約「看見」怠速而後靜止的萬象,卻彷彿跟這個世界間隔著觸及不了的無限,只能被強行排除在順行的軌道之外。

  在五感重新回歸的下一秒,眼前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讓人分不清哪裡才是開始,哪裡才是結束。

  這種事難保不會再次發生。

  他想找出問題的癥結點所在。

  五条悟一邊回想那個纏綿悱惻的親吻,一邊將蒙布朗一口接一口往嘴裡塞。

  隔著一層眼罩也能感受到過於銳利的凝視,夏油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挑了挑眉:「幹嘛一直盯著別人的臉看?」

  「沒有啊。」

  「哪裡沒有。」

  「我又不是在看你的臉,是在看你的嘴。」

  「……悟。」夏油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越描越黑?」

  五条悟笑得人畜無害,繼續謀殺夏油傑拿的那些甜點。

  光是像這樣看著他將檸檬塔以外的甜食一掃而空,夏油傑便感覺喉頭一陣甜膩,胃部也沉重起來,但是這點份量對五条悟來說可能還不太夠。

  夏油傑並不嗜甜,吃完檸檬塔就結束了自己的回合,如果不是因為五条悟請客,他才不會特地跑來這裡吃虧。

  在不知不覺間,他們的立場和剛才顛倒過來,現在是夏油傑緊盯著五条悟的嘴不放,但是他可以發誓他的理由很正當──五条悟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只唇角沾上一坨白白的奶油,唇瓣也抹上一層黏膩的楓糖漿,整片唇瓣水潤反光──夏油傑實在看不下去,抽了濕紙巾遞過去。

  「悟,擦一下嘴。」

  「傑你好像老──」

  夏油傑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麼,二話不說把濕紙巾糊他臉上,但被無下限術式給擋了。

  「對了。」五条悟笑嘻嘻地接下飄啊飄的紙巾,把殘留在嘴邊的糖液擦乾淨,「你還記得1223日發生了什麼嗎?」

  「那不就是昨天?」夏油傑側過頭,臉色陰沉:「……你是說在別人背後亂貼奇怪的塗鴉、趁別人睡覺的時候把人綁成沖天炮、還有打架波及到硝子結果被掃把追打半天?」

  「哇!傑你有夠記恨的。」

  「還行吧。」

  五条悟好像沒看到夏油傑略帶嘲諷的微笑,還誇他厲害誇他棒,再附帶啪啪掌聲鼓勵。

  夏油傑額角青筋突突抽動,恨不得當場召出咒靈跟他溝通。

  後來兩人一路打打鬧鬧出了店家,在五条悟的提議下避開滿是聖誕裝飾的廣場,繞道從另外一條路離開熱鬧的街區。

  「傑,我們回去吧。」

  夏油傑對此沒什麼意見,只是感到匪夷所思:「吃個甜點就算結束了,那你這個聖誕夜又跟平常哪裡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五条悟回頭看他:「有傑你在啊。」

  「我?」夏油傑猝不及防,堪堪閃避迎面投來的觸身球,差點被迫衝向一壘。「所以我才說跟平常一樣啊。

  「你不懂啦。」

  「那就把話講清楚。」

  五条悟沒說話,用口哨吹聖誕歌,加快腳程走在寒冷的風中,夏油傑連忙跟上,還硬是要比他快上半步,前去搭車的路程搞得像在競走。

  最後一個轉角忽然颳起逆風,夏油傑腦後的丸子頭被吹掉半顆,五条悟見他一臉無奈拆下髮繩,長度及肩的黑髮唰啦唰啦滑落在肩,情不自禁伸手去撓他的髮尾,為此解開了無下限術式,才後知後覺打在臉上的風不是普通的冷。

  夏油傑躲開兩次偷襲,第三次五条悟突然切換目標,改用掌心去貼他的側臉。

  「冷死了──」

  五条悟的手像從冷凍庫裡拿出來的。

  夏油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吞不下這口氣,轉頭襲擊他裹在領子裡的頸脖。

  那不要臉的術式又打開了。

  兩人回到高專時,正好與兩個二級術師擦身而過,說是臨時有任務要處理。等夏油傑打完招呼,五条悟又繼續跟他爭執關於聖誕老人的話題,吵著吵著就進了夏油傑的房間。

  「你的房間一點聖誕氣氛都沒有,太沒意思了。」

  「那你就回去。」

  「才不要。」

  五条悟進了房間以後就有點心神不寧,生怕夏油傑突然消失似的,顧著看人不看路,也沒注意到天花板上吊了個東西,一走過去就被一團青葉撞在頭上。

  「這是什麼?」

  「槲寄生。」夏油傑見他被正面打臉,笑得挺開懷:「知道有小朋友要來,隨便裝飾一下,搞點氣氛。」

  「北歐神話的那個?」

  「很多種類都有毒的那個。」

  五条悟不死心,在槲寄生底下跟夏油傑繞圈圈。

  「一起站在下面親親的那個?」

  「被寄生可能會死的那個。」

  五条悟不高興了,從想親夏油傑的嘴變成想踩夏油傑的腳。

  夏油傑左閃右閃,五条悟左跳右跳,像在舉行某種奇怪的儀式。

  「槲寄生是以吸食樹木的養分維生,有些種類好像還算溫和,有些種類則是會對宿主予取予求,長在哪棵樹上、那棵樹就必死無疑。」

  「那你掛的這個有沒有毒啊?」

  「怎麼可能會有。」

  夏油傑給他一記看白癡的眼神,五条悟也不曉得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他改變心意不踩夏油傑的腳了,果然還是更想親親那張雖然刻薄了點,但依然讓人愛得要死的嘴。

  ……等一等。

  五条悟驟然憶起上一次經歷的「昨天」,那個莫名其妙的時間回溯就是發生在跟夏油傑接吻之後。

  萬一不小心重蹈覆轍的話──

  一股疑慮油然而生,讓他往前一踏的腳步猛然停頓。

  意外發生得很突然。

  夏油傑沒估算好步伐的間距,大步退後的小腿直直撞上床緣,重心陡然失衡,整個人站姿歪斜地往後仰倒。

  五条悟不假思索撲了過去,掌心護在他差點撞牆的後腦勺,兩人以極其彆扭的姿勢轉了個彎,砰地一下重重摔在床上。

  夏油傑本人還沒出聲,身下的床鋪倒是哀號得很慘烈。

  「傑,你沒事吧?」

  「……嗯。」

  五条悟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屈膝跪在夏油傑腿間。

  夏油傑揚高視線,維持仰躺的姿勢沒有抵抗。

  幾綹垂落的瀏海拂過他的眉眼,五条悟伸手去撥那些碎髮,拇指指腹擦過夏油傑細長的眉尾,那被罩在陰影中的眼睫些微顫抖,薄薄的唇瓣勾著誘人的弧度,似笑非笑,勾得他心癢至極。

  進退兩難。五条悟表面上游刃有餘,心裡卻堵得發慌,手臂撐在人家臉邊一下撐直一下彎曲。夏油傑看不下去他在那裡做伏地挺身,乾脆狠狠扯住五条悟的衣領,自己抬頭湊上去──好吧,那怎麼看都更像是撞上去的。

  在柔軟的嘴唇接觸之前,兩人貼近的額頭莽撞地碰了一下。

  他們同時倒抽一口氣。

  很疼。

  夏油傑自己也沒料到這個展開,瞪大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無措。

  五条悟那雙湛藍的雙眸閃閃發亮的,流淌著銀河,裝載著宇宙,夏油傑被用力按回床上,就要迷航在無垠的藍色之中。

  兩具精實的身體貼在一塊,冰冷的手腳漸漸變得暖熱。

  他們終究在槲寄生下親吻。

  夏油傑平時很少主動讓五条悟親嘴,尤其是在祓除詛咒、吸收咒靈之後。就算真的嘴對嘴親吻,也不會總像這樣濕潤纏綿地深吻。

  嚴重的經驗不足讓夏油傑有些招架不住。

  五条悟嘴裡太甜了,他的舌根彷彿也要浸上那股甜味。

  一發不可收拾的火熱從他的臉頰一路蔓延到耳根,連後頸也宛如火烤般微微發燙。

  夏油傑整顆腦袋陷在軟軟的枕心裡,鼻息也被堵得支支吾吾,呼出的字句都是破碎的。

  不管是基於禮貌還是其他原因,他總想讓五条悟把那雙看得太過透澈的眼睛閉上,又覺得一個終於能夠開口的空檔實在得來不易。

  夏油傑做出抉擇,嘆息之間夾雜喘息,低聲吐出一句藏了半天的話。

  「悟、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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