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回到旅行的起點
 
 
 
 
 
  眾人抵達現場,分工明確,行動迅速。家入硝子留在帳外治療負傷的術師;夏油傑和五条悟進入帳內接手剩下的任務。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
 
  清淨汙穢,祓除汙穢。
 
  無邊的黑暗包圍整棟大樓。
 
  五条悟快步走在前方,渾身散發一股凌厲的氣勢。令夏油傑不免介懷的是,他在下車後始終保持一反常態的沉默,既不見輕佻的笑意,也不見輕浮的玩笑。孩子般的任性頓時不見蹤影,似乎正按捺著某種隱而不發的情緒,猶如不知何時將會襲來的洶湧暗潮。
 
  這樣的五条悟並不尋常。
 
  夏油傑不確定那該名為焦慮或者其他什麼,而五条悟也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他總覺得放不下心,索性主動搭話:「悟,等一下。」
 
  「等什麼?」
 
  五条悟腳步一頓,說完又繼續往前走。
 
  「你沒事吧?」
 
  「嗯?能有什麼事?」
 
  「剛才在車上,你的反應有點奇怪。」
 
  「有嗎?是你想太多了。」
 
  他可不這麼認為。夏油傑不滿地挑眉,想伸手扯住五条悟的手腕,卻在只差一點就能如願的距離,被肉眼看不見的無限阻擋在外。
 
  避而不答的五条悟一個勁兒地進了大樓。
 
  勢不得已,夏油傑只能緊跟在後。
 
  他們先後走進一樓,地上散落不少磚瓦混凝土,四周有帆布用來隔絕細碎的粉塵。這項大型工程尚且停留在室內拆除階段,加上施工順序一般由上往下,由內往外,大門最後拆,因此外觀上看不出太明顯的變化。然而一踏進室內,隨處可見拆卸後等待集中處理的廢棄物,像是各式板材、電線電纜、積塵廢土等等。
 
  五条悟停駐下來,眺望四周。
 
  「反正最後整棟大樓都要拆掉,乾脆直接打通算了。」
 
  「別太亂來。」夏油傑瞥了他一眼,「以非術師的角度而言,工程沒有按照正常流程進行,反而可能徒增不必要的麻煩。我們要做的是避免引起騷動,盡快祓除殘留的詛咒。」
 
  「是、是──」
 
  「回答一次就夠了。」夏油傑隻手一揮,召出數隻咒靈隨侍在側。
 
  為求提升執行任務的效率,他們不妨考慮分頭行動,各自前往不同樓層搜索。事實上這麼做也完全可行,論術式本身的強大、近身戰鬥的強度、對咒力的掌握程度和感知範圍……五条悟和夏油傑的實力不只在這一屆、就是在整個咒術界也是數一數二的,獨自對抗二級咒靈可以說是沒有難度。
 
  相較之下,五条悟有意隱瞞的態度還更棘手一點。夏油傑忍不住凝視那張半被墨鏡遮掩的側臉,吐出試探性的反問:「……是不能告訴我的事?」
 
  話語前後根本沾不上邊,五条悟卻立即明白夏油傑的意有所指。
 
  ……自己大概表現得遠比想像中還要動搖。
 
  不只是這具年僅十六歲的身軀,就像是連內心也再次回到這個特別浮躁不安的時期。
 
  倘若是多年後的那個五条悟,即使天就要塌下來,似乎也能泰然處之。他總是極度理性而顯得從容不迫,足夠強悍而笑得氣定神閒,旁人很難想像這個人驚慌動搖的時刻,總給人一種猜不透在想些什麼的印象。
 
  然而只要對象換成了夏油傑,上述一切就會被徹底推翻。
 
  五条悟對所有人都可以隱瞞得天衣無縫,找不出哪怕一絲細微的破綻,唯獨在面對夏油傑本人的時候,那張微笑的假面會被毫不留情揭開,暴露出不為人所知的一面。
 
  只因與夏油傑共度的那段青蔥歲月,早已撼動五条悟的往後餘生。
 
  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去,彷彿從來不曾真正過去。
 
  某一部份的五条悟將永遠被塵封在不完全燃燒的青春期,那是時光荏苒也帶不走的曾經,讓他生離時想不透,放開卻放不下,再見也捨不得,死別又忘不掉。偏偏在多年後還有人不肯善罷干休,害得他差點被散不盡的餘灰嗆得半死。
 
  那或許也包括現在。
 
  五条悟不再有意迴避,轉頭迎向夏油傑的注目。
 
  那雙湛藍的眸子在一片灰暗中耀眼得過份。
 
  「……傑你自己才是吧。」
 
  ──那個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明明沒必要獨自一人承擔吧。
 
  ──我們不是最強的嗎?
 
  ──還是說,就連這份自信也只是一種傲慢?
 
  在最初的離別以後,五条悟設想過無數次的如果。
 
  如果在那一天、在那一刻、在那一個場景,夏油傑做了另一個選擇,或者五条悟做了另一個選擇,後來的兩人是不是就會完全不一樣?
 
  可是那個夏天已經走遠了,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有些事一旦錯過就沒契機再說出口;有些事則是想說也說不清楚;也有些事或許不說的才是真的。直到他不得不親手送走夏油傑的那一年,兩人之間還是有太多的話沒來得及說開,隨著沉澱在心底的情感糾纏成無解的死結。
 
  只要五条悟對夏油傑有所執著,任由時光漫漫,也終究難以釋懷。
 
  如今他身處在另一個可能性的世界,沿著倒流的時間軌跡行走,甚至握有改變定局的機會,話來到嘴邊卻又如鯁在喉。
 
  畢竟對十六歲的夏油傑而言,殘酷的未來還沒有真正發生,此時的五条悟才是不可理喻的那個。
 
  「悟?」夏油傑一臉不解,狐疑地盯著他:「你說我才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電光石火間,氣息驟變。
 
  在意識到盤踞在鋼筋上的黑影實為何物之前,兩名術師的身體已經率先反應過來,同一時間急速後跳,倏地拉開四五米的距離。
 
  是咒靈。
 
  兩人相視一愣,不約而同抬起頭。
 
  「嘶……嘶……」
 
  方才猛然襲來的是一條長長的舌頭。
 
  從他們原本的所在位置判斷,那條如閃電般狠狠劈過來的舌頭,幾乎堪比異形本身的長度。
 
  雖然前後肢混合了部份難以形容的特徵,不過那玩意兒乍看之下仍然像隻蜥蜴,身形足足和一個成年男人差不多。
 
  那巨大的尾部牢牢抓握住有些許鏽蝕的鋼條,覆滿鱗片的身軀一動不動。瞪向下方的是一對能夠獨立轉向不同視角的眼睛,其中一邊掃向五条悟,另一邊睨向夏油傑,冷漠得毫無波動,正在默默觀察目標、鎖定獵物。
 
  「嘿,這個大塊頭看起來想吃了你。」五条悟轉了幾下肩膀,伸展手腳之餘補充一句:「眼光不錯嘛。」
 
  「胃口可真大。」夏油傑冷笑一聲,臉上毫無懼色。由於對話遭到強行中斷,此刻他只覺得有點火大,不耐煩地攏起眉頭,「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夏油傑語音一落,手下一隻龐大的咒靈躍然起身,頭部砰地一下撞上那頭的鐵條,竟是張大嘴巴將那隻巨蜥一口氣吞入腹中。
 
  四周一陣轟隆作響。
 
  五条悟聽著響徹四方的回音,心想這麼一來八成驚動了整棟樓層,不過他本來就沒打算收斂到哪裡去,對夏油傑的作法並無異議,還頗為贊同地拍手笑道:「什麼嘛,虧你剛才還對我說教,結果自己還不是也想把大樓轟了。」
 
  他站在原地看夏油傑拍去散落在肩上的粉灰,自己則是一如往常憑藉術式完美迴避。
 
  「……我自有分寸。」無視殘存在整個空間的餘震,夏油傑無奈地吁了口氣,瞇起的眼尾掠過天花板上的破洞,一團團混濁的黑色猶如泥流般嘩啦啦地淹了出來。「哦,開始往這裡聚過來了。原來二級的也搞群聚這一套。」
 
  大量咒力正從四面八方湧入。
 
  五条悟眨了眨眼,「沒什麼吧,反正都是弱小的詛咒。」
 
  「說得也是。」夏油傑表示同意,與五条悟背對而立,「雖然話才說到一半,不過得先把這邊的問題解決,剩下的待會兒再說。」
 
  後來兩人沒花多少時間,便將在場的詛咒通通祓除。為了避免還有漏網之魚,五条悟人跑去上面的樓層檢查,夏油傑和他愉快的小伙伴們則暫時留守一樓。 
 
  夏油傑起初倒是想讓五条悟當負責留守的那個,又轉念一想不如趁這個時候吸收那些濃縮成漆黑球狀的咒靈,就放手讓對方自己去了。
 
  問題是他沒想到五条悟前腳剛上樓梯,不消片刻就如自由落體般蹦了下來,而且還是頭下腳上從天花板那個破洞竄出來的。夏油傑當時仰頭吞球吞到一半,險些就要一口噎死,不是被咒靈噁心的,是被五条悟給嚇的。
 
  「咳、唔……咳!」
 
  夏油傑背過身去,掩嘴嗆咳起來。
 
  在五条悟倒錯的視野當中,能望見他細長的眼角閃過一抹淚花,但旋即就被本人快速擦去。那高高仰起的喉頭之間,形狀明顯的喉結驟然起伏,將卡在食道的異物咕嘟一聲嚥下。作嘔般乾嘔的聲音壓抑在悶住的鼻息中,幾滴生理性的淚水又一次沾濕夏油傑瞇緊的的睫緣。
 
  五条悟用力皺了皺眉,一種苦澀的味道瀰漫在喉間,就好像自己也同步吃下那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樣。他撤除包覆在身體周圍的咒力,解除半浮空的狀態,在夏油傑眼前一躍而下。
 
  「……樓上……」
 
  「只有兩隻,我處理掉了。」
 
  儘管現在的五条悟不能使用術式瞬間移動,但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熟悉這棟建築物的內部構造讓他得以省去慢慢摸索的時間,並用最快的速度在樓層各處來回穿梭。
 
  當然了,夏油傑對此毫不知情。即使如此,他也並未懷疑五条悟的能力,相信對於擁有無下限術式的最強術師而言,這確實可能只是轉瞬之間的小事。反而是自己應該重新審視一下評斷的標準。
 
  任務終於告一段落,也是時候繼續剛才的話題──如果沒有被五条悟撞見自己吸收咒靈的模樣,夏油傑原本是這麼想的。
 
  五条悟鎖定在他身上的目光太過深刻,似乎要在所到之處留下一道道鮮明的痕跡。夏油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回頭對上那雙未被墨鏡蓋住的眼眸,一時之間又說不出話來。
 
  平時他們不但經常共同執行任務,日常起居也總是綁在一起,要完全不注意到彼此的術式是不可能的。夏油傑雖不吝於談論關於自身的咒靈操術,但不會特意提及自己吸收咒靈的情況,五条悟也不至於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樣微妙的平衡即將崩解。
 
  「傑,告訴我吧。」五条悟歛下眼睫,湊近他身前,「咒靈是什麼味道?」
 
  夏油傑沒有閃躲,卻下意識屏住呼吸。「……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啊,所以才問你。」五条悟不以為然,堅持己見:「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他又往前湊得更近,挺立的鼻樑幾乎碰上夏油傑的鼻尖。「也想知道你在吸收咒靈的時候,當下都在想些什麼。」
 
  夏油傑一陣沉默,抿了抿唇,輕聲開口:「為什麼突然問這些?」
 
  「很奇怪嗎?」
 
  「啊啊,是很奇怪。你知道以後又能怎麼樣?」
 
  「嗯……」五条悟沉吟半晌,正色回答:「起碼可以分我一半。」
 
  夏油傑苦笑道:「如果是甜食,不要說一半,全部都會給你。」
 
  「看吧,傑你自己才是。」五条悟不滿地瞠大眼瞳,用夏油傑說過的話堵了回去:「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啊?是這麼不能告訴我的事嗎?」
 
  「悟,你果然不太對勁。」
 
  「啊?不對勁的明明是你──」
 
  不、他真正想說的不是這些。
 
  五条悟連忙閉口,拖長的尾音戛然而止。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不如你先回答我吧。」夏油傑不緊不慢地清了清殘存不適感的喉嚨,開闔的唇瓣幾乎貼在五条悟唇前。他狹長的眼眸忽然間趨於銳利,同時吐出略為低啞的嗓音:「你憑什麼這麼說?就因為你是五条悟嗎?」
 
  五条悟沒有機會給出答案。
 
  因為在下一秒,夏油傑又一次從他眼前消失無蹤。
 
  視界天旋地轉,在時光流轉之中錯亂顛倒。
 
  色彩猶如乾涸的漆塊般一片一片剝落,將烙印在他眼底的夏油傑切割得四分五裂。
 
  刨下那塊斑駁的倒影似乎還不足夠,好像有什麼人恨不得進一步挖出他的眼球,掠奪那雙與生俱來的六眼。
 
  呼吸幾乎停止,身體動彈不得。
 
  感知不到自己以外的存在。
 
  無法判定到底過了多久。
 
  只能聽見惱人的回音在耳邊不斷重播。
 
  『──為什麼?就因為你是五条悟嗎?』
 
  上一次跟夏油傑分開之前,他也是這麼說的。
 
  ……再更久之前也是。
 
  五条悟木然呆立在原處,當黑與白以外的顏色猶如浪潮般洶湧而至,連同世間萬物的情報兇猛灌入一度空白的腦海,才驚覺自己的胸口因為強烈的窒息感痛得厲害。
 
  他大口深呼吸,肺部劇烈收縮,心臟掙扎跳動。
 
  數不清見過第幾次的廢棄大樓矗立前方,令人心生一股破壞殆盡的衝動。
 
  他又回到了起點。
 
  不同以往的是,頭頂上的這片天空晴朗無雲。
 
  似一望無際的海洋,蔚藍得那麼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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