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輪迴的開始(下)
家入硝子獨自逍遙在外,找了個清幽的角落呼吸新鮮空氣,另外兩人本來就是造成進度延宕的罪魁禍首,負起責任可以說是剛好而已。
高專校舍佔地面積廣闊,掃除區域自然大得可怕,整個一年級不過寥寥數人,光是清掃教室內外的地板,便足以算得上一項艱困的大工程。
五条悟起初還認真地掃了幾坪,踏上走廊之後就有些漫不經心,揮著掃帚在那裡逛大街,按照這個進展估計得掃到明年。
夏油傑要等他掃完才能好好拖地,在耐心用盡前姑且開口督促過幾次,現在則是乾脆把手上的掃具當成球棍,一路追著五条悟這顆該死的球跑,恨不得一棒轟出場外全壘打。
家入硝子回來的時候沒看見半個人影,彎腰拾起掉在半路的那支掃把,把地上那些枯葉集中掃成一堆,為這場不受重視的大掃除畫下句點。
他們沒有特地在深夜外出跨年,而是隔天起了個大早。
念在這個身份特殊的大少爺可能既沒常識又沒經驗,夏油傑在路上提醒他各種注意事項,例如神社和寺院的差異或者看似繁複的參拜流程。五条悟最受不了那些囉哩囉嗦的規矩,卻不想讓夏油傑看出來其實自己曾經去過,所以或多或少有一點概念──畢竟他所謂的「曾經」相當於這個時間軸的「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五条悟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把這些話聽進去,又轉頭一瞧,發覺不知何時就連一旁的家入硝子也跟著點頭打盹,絲毫沒有要捧場的意思。
夏油傑露出無奈的苦笑,不再自討沒趣。
從地鐵站下車之後,得再徒步走上一小段路。
在被人群包圍的環境下也急切不得,不如抱持悠哉散步的心情,當作感受熱鬧的新年氣氛。
他們緩步離開擁擠的車站,首先到達附近的商店街,舉目望去皆是喜氣洋洋的紅色燈籠,整條街上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小吃攤以及手工藝品店,琳瑯滿目,目不暇給。
順著大路直直往前進,在距離寺院門外大約兩百公尺處,能望見一條長長延伸的人龍。
三人走向隊伍末端。
夏油傑忽地回想起類似的場景,每當兩人共同執行的任務結束以後,五条悟便經常拖他一起去排買當地知名店家的甜點,有時候是伴手禮,但更多時候是自己要吃的。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總免不了像現在這樣耐著性子慢慢等候。
啪嚓。
夏油傑視線一飄,停留在五条悟手上。
準確來說,是他手上拿著的手機。
「悟,你剛剛在拍什麼?」
「你後面有一個造型奇怪的石頭。」五条悟把鏡頭拉近又拉遠,調整至滿意的角度,接連按了兩下拍攝的按鍵,「看起來蠻蠢的,幫你跟它拍張合照。」
「蠢的是你。」夏油傑隻手擋住鏡頭,沒好氣地說:「在學校裡胡鬧也就算了,在這裡如果不對神佛抱持敬意──」
五条悟打斷他:「你相信神明或佛祖嗎?」
夏油傑挑眉反問:「你確定要現在問這個?」
「不可以嗎?」
「我不想觸霉頭。」
五条悟笑嘻嘻的,「什麼嘛,明明你也不相信。」
家入硝子夾在中間聽他們蠢話連篇,主動退開兩大步,就為了拿出自己的手機取景:「我看你們兩個都蠻蠢的,好心幫你們拍幾張合照吧。」
五条悟倒是來了興致,「要把我拍得帥一點哦。」
他右手搭在夏油傑肩上,左手比出大大的V字。
最後家入硝子拍到夏油傑用拳頭往他頭上一敲的殘影。
她心情不錯,馬上給兩人發送紀念照,自己那張原檔也沒刪。
又排了半個小時,幾人終於進了前殿。
接下來五条悟倒是挺安分的,一切乖乖按照流程走,一路上都沒添亂。
夏油傑和家入硝子走在前面,讓跟在身後的五条悟有樣學樣──在手水舍取水洗手漱口、將銅錢丟進賽錢箱對神佛表達謝意、雙手合十默默為這個新年祈願。
現場聚集的人數越來越多,他們沒有多作停留,參拜完跑去抽神籤,占卜這一年的運勢。
途中夏油傑問五条悟剛才許願什麼內容,對方隨口胡謅一句希望世界和平,換來兩人毫不留情的嗤笑和噓聲。
於是五条悟反問他們分別又許了什麼願望。
兜兜轉轉了好幾圈,在場這幾個咒術師其實都沒許願。
願望太宏大,神佛幫不了。
一切只能靠自己。
祈願的話題中止以後,輪到他們開始依序抽籤。
五条悟排第一個,打開籤紙一看,頓時蹙起眉頭。
八成是凶。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出來。
「傑、硝子,你們抽到什麼?」
結果夏油傑抽到半吉,家入硝子抽到大吉。
聽了回答的五条悟默不作聲,把手裡的籤往外套口袋塞。
「讓我看看。」
夏油傑湊過去中途攔截,五条悟沒拒絕。
凶
願望:難以實現
疾病:拖了很久,但終會治好
遺失物:難以找到
盼望的人:要花很久的時間
旅行:不好,放棄吧
新居、搬家:勉勉強強算好
結婚交往:要節制
……
「哦。」沒一個能看的。夏油傑面無表情,繼續往後讀籤詩,試圖緩頰道:「抽籤不能只看結果,重要的是左右結果的關鍵。」
苦惱層層疊疊,鮮少得到回報
向天燒香祈禱,願望無法傳達
一點善行也好,藉以逃離災厄
似乎不知不覺過了很長時間、等待時機到來吧
……
「這個參考一下就好。」夏油傑把籤闔上了。
五条悟接過遞來的籤紙,「剛才好像有人說這裡的籤很準欸。」
「我只是陳述世人的評價。」夏油傑聳聳肩,「剛才好像也有人說過他不相信。」
「我又沒說。」
「你只差沒寫在臉上。」
家入硝子無懼硝煙戰火,適時指了指兩點鐘方向,「抽到大凶的籤可以帶回去自我反省,或是綁在寺內設置的綁籤場。」
「綁在那裡幹嘛?」
「逢凶化吉。」
五条悟笑了笑,把拿回來的籤隨手塞進兜裡,吐出毫無關聯的回答:「我肚子餓了。」
兩人附議,一致通過。
於是他們去商街吃小吃。
沿路走走停停,夏油傑吃了廣島燒、家入硝子吃了奶油馬鈴薯、五条悟吃了糯米糰子,打算接著到處看看,享用更多不同種類的美食。
畢竟這樣的機會實屬難得,多少令人意猶未盡。
然而隨著時間接近中午,人群越如源源不絕的螻蟻般傾巢而出,又走了幾段路,幾個人光是排隊就意興闌珊,高漲的興致也漸漸沒了。
他們決定放棄那些看不到頭的攤販,轉而溜去其他地方晃晃。
穿過數百米的街道,總算是稍稍遠離最為喧鬧的中心。
夏油傑瞥了一眼來時的方向,忽然停頓半秒,被五条悟注意到了。
「怎麼了?」
「密密麻麻的。」
人口越是密集,詛咒便因而繁生。
這些由人類的負面能量滋生的詛咒逐年增多,照這個情況看來,哪一天拿咒靈的數量跟人類相比,也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說不定。
「畢竟是人口密集的大都市嘛。」
五条悟語音方落,家入硝子的手機就響了。
是一位輔助監督撥來的電話。
不遠處依然人聲鼎沸,也不方便多說細節。只聽家入硝子在對話中點頭稱是,通話掛斷之前,那句保證般的話話是微微上揚的音調。
「──放心,五条跟夏油也在哦。」
再怎麼搞不清楚狀況,也聽得出來是被拖下水了。
簡而言之,臨時有個任務。
某個事發地點出了狀況,二級咒靈的數量遠遠超出事前評估,前往現場的那名術師受了點傷,雖然不至於立刻危及性命,但最好盡快接受治療。
除此之外,得有人接手祓除剩下的詛咒。
簡直找不到比這他們更適合的人選了。
任務地點距離他們目前的所在位置不算太遠,但是四面八方充滿前來初詣的人群,車輛根本沒辦法正常進出。三人連忙趕路移動至適合的定點,與另一個同樣是臨時接獲通知、過來支援任務的輔助監督會合。
家入硝子坐上副駕駛座,讓五条悟跟夏油傑自己去擠後座。
「唉。」
「唉。」
「唉。」
幾個咒術師輪流接力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嘆氣。
新年剛開始就沒了寶貴的假期。
五条悟斜靠在車窗上,換了幾個坐姿都不舒服,歪頭去靠夏油傑的肩膀。
他這個動作轉換得太過流暢,前座的家入硝子連咋舌的功夫都省了,直接伸手把後視鏡調轉方向,來個眼不見為淨。
夏油傑斜眼掃過五条悟的臉龐,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白色,是從他口袋邊緣隱約透出來的。
想起方才那張沒半句好話的詩籤,夏油傑回過頭來,重重拿起的拳頭又輕輕放下。
快速變換的街景不停閃動。
五条悟心神不寧地緊盯著窗外。
嘴裡還殘留著糰子的甜味,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卻是令人心煩的焦躁。
也說不上具體的緣由,上了車以後,他的胸口就一陣一陣地悶。
五条悟眉心微蹙,眨也不眨的眼眸始終注視著外側,掛在嘴邊的笑容不知不覺無聲退去。
夏油傑望著倒映在車窗的影子。
那張無暇的臉孔明明只是變得面無表情,就莫名閃過幾分疏離和陌生,宛如變了個人似的。
興許是失色的鏡像引起的錯覺。
夏油傑轉而去看那雙藏在墨鏡後方的藍眼,畢竟兩人還維持著親密的坐姿,這樣的目光在五条悟眼裡無疑太過招搖。
五条悟咧嘴一笑,想捏捏夏油傑厚實的福耳,又想摸摸上頭的耳釘,兩者之間拿不定主意,又想那不如順著心意通通實行。
五条悟才悄悄探出一根指節,夏油傑的肘擊已經蓄勢待發。
可是場面變換太快,這一擊並沒有發揮的機會。
壓在他肩膀上的重量轉瞬間消失。
五条悟猛然坐起身,大半張臉貼上車窗玻璃。
夏油傑不禁困惑地看了過去。
「悟?怎麼了?」
五条悟長腿這麼一動,彎曲的膝蓋登時撞上前座椅背,這回換成家入硝子轉過頭看。
「五条?怎麼回事?」
這陣沒來由的躁動不安,在下一秒鐘得到解答。
他的確看見了。
──看見那棟再熟悉不過的廢棄大樓。
「……沒什麼。」五条悟壓低聲音,像在回應兩人的詢問,又好像僅僅是對自己訴說。他頓了幾秒,轉而向輔助監督搭話:「這次任務的地點具體是什麼地方?」
「抱歉!一時情急,忘了向你們說明。」這個紅燈時間不長,輔助監督語速頗快地說明:「我們現在要前往一棟廢棄大樓,那裡預計要改建成大型超商,目前正在進行拆除工程,卻在過程中突然出了問題……幾天前開始有工人陸續失蹤,經由調查,確認是二級咒靈所為。我們在早上派了一名二級術師前往,但才經過幾個小時,咒靈的數量便大量增加,多得很不尋常。」
二級術師要祓除二級詛咒是沒問題的,問題在於詛咒的數量急遽增多。如果換成了以量制衡的情況,那麼光靠一名術師就可能應付不來,需要增派援手。
「嗯──這樣啊,我明白了。」
五条悟陷入沉思。
他在12月24日一度走近過那棟大樓,當時並未察覺半點咒力的殘穢。
但是這個結論主要適用於第一次經歷,以現況來說不一定具有參考價值。
第二次的12月24日,他選擇的是離開現場,既然沒有靠近那棟被籠罩在殘陽中的建築物,也不會知道那些詛咒事實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偏偏發生在產生分歧的時間點之後。
……有可能只是巧合嗎?
「悟,下車了。」
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夏油傑見他一直待在車裡,敲了敲車窗催促。
五条悟抬起頭,剎那間欲言又止。
今天的天空是冷藍色調,透著一層清冷的藍光,比五条悟的眸色更深幾分,彷彿要將佇立其中的夏油傑映入渾然天成的畫布裡。
五条悟的眼底勾勒出一抹黑色,盪漾著圈圈擴散的漣漪,好似能在全心全意的直視之間,把夏油傑完好無損的肉體和完整無缺的靈魂一筆一筆畫上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五条悟,幾乎不曾在他人面前顯露出動搖或驚慌。
他總是驕傲自信,總是無比強大。
他的存在讓整個世界失衡,讓眾靈眾生為之傾倒。
除非站在五条悟面前的人是夏油傑。
而這個唯一的例外如今就在這裡。
從最初的迷惑和迷惘,到最後的放開與分開,在新宿街頭、在高專院校、在澀谷車站……五条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失去夏油傑。
即使是此時此刻,依然害怕再次失去。
他放手了這麼多年,但從來不曾真正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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