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旅行的起點 
 
 
 
 
 
  「……嗯?」
 
  不如預期的發展讓五条悟杵在原地愣了片刻。
 
  他一如以往打算使用術式定點移動,反覆嘗試了好幾輪,人卻依然好端端地待在那裡罰站。
 
  術式發動不了。
 
  倘若時光倒流的作用不僅限於外表發生變化,而是連對於咒力的掌控程度一併回溯,那麼尚未經歷星漿體事件的五条悟,自然沒辦法利用咒術展開長距離瞬間移動。
 
  現在是傍晚六點三十分,那個坐在蛋糕店的夏油傑已經等了他起碼三十分鐘。
 
  於是五条悟在人滿為患的大街上快速奔跑起來。
 
  聖誕夜這天到處擠得水洩不通,計程車塞車、地鐵站誤點,等五条悟終於姍姍來遲抵達現場,營業至晚間八點的蛋糕店已經準備打烊。
 
  馬路對面就是兩人約定的地點,這個時間也不算太早,成雙成對的情侶還是擠得跟沙丁魚似的。五条悟健步如飛,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梭自如,朝獨自站在門口的那抹身影走去。
 
  燈號即將變化的那一刻,他倏然來到夏油傑身前。
 
  有的時候,情緒直接的爆炸並不可怕,氣到極點的沉默才是最滲人的。不過近在眼前的夏油傑,則表現得兩者皆非。
 
  夏油傑抿著薄薄的唇瓣,瞇起的眼縫歛成一線,就這麼不動聲色地望著遲到的五条悟。
 
  直到剛才,五条悟還在考慮到底該用什麼態度面對這個十六歲的夏油傑。
 
  萬一這一切只是一場荒唐的夢境、是誰透過不為人知的方法設下的陷阱、是該死的世界又對他開了一次無聊的玩笑──然而在四目交接的頃刻,在六眼的認可之下,在靈魂的震顫之中,那些千思萬緒驟然間歸於虛無。這一秒的五条悟只是愚蠢地想著:即使是這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也讓人感到不只一點懷念。
 
  「悟,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該對我說?」
 
  ──悟。
 
  幾個短短的音節糊著冷風撲打在臉上,震盪於耳的嗓音就此穿透了無限。
 
  那不僅僅是經過六眼確認的真實。五条悟的靈魂裡有個無助的孩子在無理取鬧地吶喊,又有個瘋狂的大人在歇斯底里地咆嘯──是夏油傑、是夏油傑、是他此生唯一的摯友。
 
  沉澱許久的記憶化成翻湧的浪潮,瞬間淹沒五条悟的呼吸。  
 
  或許唯有在夏油傑面前,那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五条悟不是最強。
 
  他想讓自己保持面不改色的微笑,面對夏油傑的身體卻逕自率先行動了。
 
  五条悟不顧一切地將夏油傑抱進懷裡,交叉的雙臂牢牢箍住那精瘦的腰身,低下的頭顱埋進他線條清瘦的頸間,像是這一生都再也不會分開一樣,竭盡所能地把這個人抱得很緊很緊。
 
  夏油傑被撞得胸口一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兩條手臂強硬攬過,五条悟的動作又急又猛,衝撞的力道凶狠得幾乎讓人踉蹌退後。
 
  「悟!你發什麼瘋!」
 
  夏油傑的口頭抗議顯然毫無作用,後仰的上身旋即就被始作俑者穩住重心帶了回來,然後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從夏油傑的角度看不到五条悟的表情,倒是看得見幾個路人不時往這裡偷瞄。兩個大男人在大街上抱成一團,乍看之下確實有點怪異吧。夏油傑握起拳頭,不輕不重K了一下那顆壓得低低的腦袋,五条悟沒有展開無下限術式,後腦著實挨了他這一拳,卻仍然一聲不吭的。
 
  夏油傑定睛一看,發現五条悟的頭髮亂得要命,不太像是剛剛被風吹亂的,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傢伙竟然還換了一個有別以往的造型。
 
  「……你怎麼突然改戴眼罩了?」
 
  五条悟表現得有點反常,夏油傑的語氣不自覺緩和許多。他也懶得理會那些路人的眼光,既然人賴在這裡拉不走,乾脆轉個方向把他拿來擋風。
 
  五条悟死守在他肩上沒有開口,反正已經等了這個渾蛋快兩個小時,夏油傑忽然覺得這幾分鐘的沉默似乎也無所謂。他默默想道假如現在五条悟臉上戴著原來的墨鏡,這麼一個勁兒地又蹭又埋的,估計不是在鼻眼之間壓出摺痕,就是連墨鏡本體一起碾得變形。
 
  想像中的畫面太過愚蠢,夏油傑沒忍住笑了出來。
 
  聽見那低低的輕笑聲,五条悟總算有了一點回應。
 
  只是料想不到這個人半天不說話,一張口就一鳴驚人。
 
  「傑,對不起。」
 
  「……啊?」
 
  莫名其妙遲到這麼久還不回簡訊,這傢伙的確欠他一個道歉,但這是一般人應該具備的常識,而不是五条家的大少爺會有的認知。夏油傑本來打算趁這個機會教教他做人的基本禮儀──也不要求高分畢業,至少低空飛過吧──對方卻搶先一步給出了最正確的解答。
 
  悟的樣子有點奇怪,不、可以說是非常奇怪了。夏油傑萬萬沒想到會從五条悟口中聽見這聲直率的對不起,驚訝得連最後那點怒而不發的慍火都徹底拋諸腦後。
 
  「悟,是不是發生什麼了?」
 
  「嗯?沒什麼啊。」五条悟回答得輕描淡寫,但手上的力道根本沒鬆。「只是,有一點想你了。」
 
  夏油傑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也分不清是因為太冷還是太肉麻。
 
  「那還讓我等你兩小時?太沒誠意了。」
 
  「下次改進。」
 
  「你這樣一輩子都交不到女朋友的。」
 
  「我有傑就夠了。」
 
  五条悟抬起頭來,又是平時那副嘻皮笑臉的模樣,好似剛才那些猜疑不過是夏油傑性格使然的多慮。可是他總覺得那不是單純的錯覺,無奈直接詢問對方又得不到答案。
 
  「我們回去高專吧。」夏油傑暫時放棄質問,扳開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這次五条悟沒怎麼抵抗,但也不見半點配合的意思。「……悟,別鬧了。」
 
  「我們還沒一起過聖誕夜。」
 
  「你還好意思提啊。」夏油傑無奈地瞪他一眼,「說想吃甜點吃到飽的是你,還為了這一天特地提前兩個多月排隊預約,結果時間一到反而整個人跑得不見蹤影……本來想看在你難得主動道歉的份上,勉強原諒你這一次。」
 
  五条悟突然間又沉默下來,像是在思考一些什麼,剛才的消極抵抗也跟假的一樣。他一下鬆開抱得過份嚴密的雙臂,一陣寒風頓時毫不留情地從彼此的空隙間灌進來。
 
  冷風呼呼吹個不停,夏油傑腦後的丸子頭都被吹散幾縷,鼻子也凍得微微發紅。雖然五条悟的反應讓他感到困惑,但他實在沒有杵在這裡被風吹成冰棒的意願,索性不再繼續興師問罪。
 
  夏油傑轉頭瞥了他一眼,見那銀白髮絲連半點動搖都沒有,想必又是無下限術式的功勞──嘖,真是令人不爽啊。夏油傑抽出甫探進口袋的右手,故意去碰一下五条悟的手腕,就這麼若即若離地貼著對方。
 
  那頭翹得凌亂的銀髮如夏油傑所願地被風吹晃,大風一颳儼然就是一個時髦的新髮型。
 
  一起被吹成冰棒吧。夏油傑滿意地想。
 
  五条悟不可能沒發現有人濫用特權玩他的開關,卻只是順勢扣住對方的手腕,指節輕輕磨過突出的腕骨,一路滑進攤開的掌心,猝不及防就是一個十指交扣。
 
  「傑這麼想跟我牽手就直接說嘛,用不著那麼害羞。」
 
  好吧,果然是那個臉皮比城牆還厚的五条悟。
 
  夏油傑咋舌,可惜了三秒不能讓五条悟跟自己共患難,抽開被摸了兩把的右手。「不回去高專,你想去哪裡?」
 
  「我在來的路上看到那邊有裝飾聖誕樹,一起去看看?」
 
  夏油傑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確實有一處燈火特別明亮,遠遠就能看到紅綠交錯的燈飾。
 
  五条悟的要求很平凡。
 
  貴為御三家,擁有得天獨厚的六眼,出生的那一刻就打破咒術界的平衡……眼前的男人從小就活得跟普通人不一樣,許多對自己來說普遍又平常的體驗,對五条悟來說卻都是陌生的第一次。
 
  夏油傑不假思索同意。
 
  夏油傑和五条悟並肩走著,兩人默契十足,連步伐都完全一致。他眼角餘光窺見那條覆住上半張臉的黑色眼罩,不禁好奇地問:「這樣也看得到嗎?」
 
  「看得到哦,連傑在偷窺我都看得超清楚的。」
 
  「我可沒有這麼無聊的興趣。」夏油傑拒絕承擔莫須有的罪名。他頓了幾秒又說:「沒什麼意義的話,還是換回來吧。」
 
  「為什麼?」
 
  「看不習慣。」
 
  「還有呢?」
 
  「……只有你知道別人到底有沒有在看你,這樣很狡猾啊。」
 
  五条悟的眼睛很特殊,大多時候會用墨鏡擋住一半,這麼做並不影響那雙六眼看清事物的全貌,但以旁人的角度來看,被遮住的部份理所當然是看不見的。
 
  人類是視覺動物,傳遞至大腦的訊息絕大部份來自眼睛。
 
  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夏油傑看不到五条悟透過雙眼傳達的情緒,這種不對等的感覺讓他沒來由的煩躁。
 
  「欸──」那拖長的音調含著浮誇的笑意。五条悟嘴角咧開大大的彎弧,露出比燈飾還刺眼的燦笑,「原來傑這麼喜歡我的眼睛啊?如果你開口拜託我,也不是不能讓你看啦。」
 
  「對你的臉才沒興趣,都快看膩了。」
 
  「所以是對我的身體有興趣嗎?呀──傑好色哦。」
 
  「……」夏油傑想揍人。
 
  雖然平常的五条悟就很欠揍,但今天他的搭檔不曉得怎麼回事,讓人拳頭更硬了。
 
  他們逐漸走近人聲鼎沸的街區,兩側行道樹上的水晶裝飾閃閃發亮,映出的光芒照在五条悟那顆耀眼的頭頂,雙倍的閃光刺得夏油傑一度張不開眼,眉頭都緊緊皺了起來。
 
  五条悟近距離目睹他精采的表情變化,悄悄拉開右眼前方的布料,裝著星海般的豔藍瞳孔登時透出間隙,直勾勾地迎向夏油傑好不容易重新撐開的眼簾。
 
  夏油傑一臉嫌棄,「你是想弄瞎我嗎?」
 
  五条悟笑了出來,「明明是你說想看的。」
 
  「我可沒說。」夏油傑嫌他亮度太高引起生理不適,自主往旁站開半步。「你比那些彩球更適合吊在聖誕樹上。」
 
  這條街上全是招搖到不行的香檳金色調,兩人沿路打打鬧鬧,終於走到道路前方的廣場,勉強擠進搖滾區站位。
 
  這下可好了,連那棵巨大的銀色聖誕樹周邊的燈光也加入殘害雙目的行列。
 
  這種人工裝飾遠看一眼還挺漂亮,走近一看就只是浪費電的物理攻擊。
 
  夏油傑巴不得自己手上有副墨鏡或眼罩,只聽五条悟嘴賤道:「傑你應該沒差吧?反正進入眼裡的光線會受到瞇瞇眼的限制……」
 
  「你站在那裡等著,我現在就把你吊上去。」
 
  五条悟對他吐吐舌頭,若不是因為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夏油傑已經把這個幼稚鬼拖到旁邊進行正義的制裁。
 
  電話是夜蛾正道打來的。夏油傑很快恢復冷靜,迅速接起通話,同時走向背離人群的角落。
 
  五条悟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盯著那顆晃來晃去的丸子頭,勾起食指撓了兩下,只差沒化身為撓著毛線球玩的大貓。
 
  夏油傑沒有回頭,大概以為是風吹的,沒多去在意。
 
  五条悟自覺沒趣地收手,光明正大湊上去,貼在另一邊聽他們的對話內容。
 
  『傑,你人在哪裡?悟有跟你在一起嗎?』
 
  「我在●●廣場,附近有很多顯眼的聖誕裝飾,中央有棵很大的銀色聖誕樹。」夏油傑報上大地標,又接著回答:「悟在我旁邊。」
 
  聽到有人叫他,五条悟立即彰顯存在:「我跟傑在約會──」
 
  夏油傑把手機拿遠,不忘踹他小腿:「你閉嘴。」
 
  『……這樣正好,你們先別離開,就在那裡等著。』那頭的夜蛾正道繼續說明:『臨時有個任務需要人手處理,地點很靠近你說的廣場,我派輔助監督開車去接你們。」
 
  「這裡不好停車,我們移動一下,地址馬上發送過去。」
 
  『知道了。你們注意安全。』
 
  嘟。
 
  通話結束。
 
  「老師說臨時有個任務要我們處理。」
 
  「嗯?那時候有這回事嗎……」
 
  降低音量的嘀咕隱沒在嘈雜人聲中,夏油傑沒聽清楚他說什麼,疑惑地看了過來。五条悟神色自若,這一次恢復正常音量:「任務內容是?」
 
  「剛發過來,我看看……」
 
  地點是附近某間小學,有四名該校學生在舊校舍失蹤。學校本來就是容易聚集怨念、因而產生詛咒的場所,匯報也顯示校舍周圍殘留著三級咒靈的氣息,整起事件極有可能是咒靈所為。
 
  咒靈本身等級不高,交由一年級的優等生來處理綽綽有餘。真正麻煩的是數名學生被牽連其中,當務之急自然是以救人為先,因此派遣距離最近的術師立即前往現場。
 
  兩人站在定點等車。
 
  五条悟一臉若有所思。
 
  因為「過去」出現微小的變動,導致「未來」產生了變化。
 
  那一年的聖誕夜可沒有這個突發狀況。
 
  如果今天的五条悟沒有晚到,他們會在吃完甜點、逛完大街以後直接回到宿舍。第一次和朋友過聖誕的五条悟會意猶未盡地賴在夏油傑的房間裡為了聖誕老人的話題開啟新一輪世紀大戰──那場無意義的激辯最後將以他半信半疑地挑了一隻襪子掛在床頭做為收場──而且這天晚上他要失眠到凌晨兩點才能睡著。
 
  如今這一切變得有所不同。
 
  由於五条悟的晚到,兩人不僅沒能好好享用甜點,也來不及去到其他地方晃晃。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個時間點恰巧待在事發地點不遠處的兩人,便成為執行這個臨時任務的最佳人選。
 
  這個現象明確地顯示出,歷史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
 
  無數個微小的不同,將有可能改變遙遠的未來。
 
  那麼,如果身在過去的五条悟在這裡做了不同以往的選擇,是不是也有可能避免後來的夏油傑走上另一條路──
 
  「悟?」輔助監督的車子抵達了。夏油傑打開車門,催促五条悟上車,「怎麼了?」
 
  「沒什麼。」
 
  夏油傑見他鑽進後座往自己這邊擠,湊向他耳邊輕聲低語:「剛剛在想什麼?喊你兩三次都沒反應。」
 
  明明只是隔著一層眼罩,那種像是看著另一個人的感覺又來了。
 
  「嗯、我只是在想。」五条悟靠坐在椅背,對夏油傑眨了幾下眼睛,很可惜對方並沒有透視的技能,只能耐心等他把話說完:「咒術是為了保護非術師存在的嗎?」
 
  夏油傑目光一轉,從後視鏡對上來自前座的、另一雙略帶猶疑的眼神。
 
  「……監督,麻煩你開快一點。」
 
  接著發問的卻是五条悟:「怎麼了?」
 
  「我們趕快把任務處理完,然後回去高專。」夏油傑神情凜然,正色說道:「我懷疑悟在哪裡撞到頭了,回去得讓硝子好好檢查一下。」
 
  「好過份啊!」五条悟不滿地噘嘴抗議:「難道傑不是這樣認為的?」
 
  「我當然是這樣認為的,那就是身為術師的我們在這裡的意義。」夏油傑本想把那顆賴在自己肩上的腦袋推開,指尖卻堪堪掠過銀白髮梢而後垂下。「……但我沒想到會聽見你這麼說。」
 
  這個人可是活得極其自我中心、絲毫不管不顧世俗眼光、屢次埋怨顧慮弱者實在有夠麻煩的五条悟啊。
 
  夏油傑俯首望向他唇角帶笑的臉龐,尚未從中看出半點端倪,五条悟已經自動自發退開,換了個姿勢靠回椅背坐正,唯有無處安放的長腿輕輕碰在一塊。
 
  ──畢竟是來自某人的諄諄教誨嘛。
 
  五条悟閉上雙眼,終究沒有把心底的話說出口。
 
  沉寂的回憶在時光長河中翻湧,相處的過往太短暫,獨處的思念又太漫長,即使不透過六眼去看,對於時間和空間的認知偶爾也會變得模糊。
 
  像意外走入時空之間的夾縫,回首已不見來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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