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跡消融。

※深深覺得自己真是攻力不足（呆滯）

第一章

　　早上七點十七分，火車車廂裡頭人滿為患，排除學生以外，其中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占最大多數。

　　人與人的間隙在此時微小得可怕。

　　正值天氣炎熱的夏季，穿著清涼便容易碰觸到他人肌膚，加上四肢幾乎不被給予自由伸展的空間，連呼吸都會下意識地刻意收斂。這些情形在尖峰時段很難迴避。

　　楊光硬是趕在最後一刻緊急滑壘，險些錯過這班車，缺氧的狹小空間讓他吸氣急促，心臟由於全力奔跑而咚咚狂跳。

　　盤據在周邊的熱度格外猖狂，經過兩站才漸漸產生削減的跡象。

　　他慢慢順過氣來，想到從大考完後起算，為期兩個月多的暑假轉眼間即將結束了，多虧暑期打工讓他的作息不至於日夜顛倒，要不然直到新生入學第一堂課開始，依然賴在自家床上的可能性絕對不小。

　　不過對一個不能算是勤奮向學的大一新生而言，要準時起床還是個高難度任務，事實上他這幾天都是被這種躺上路面像會整個人都給烤熟的溫度熱醒的。

　　氣溫太高會難以入眠，上升到某個指標又會昏昏欲睡，現在正是如此令人無所適從的九月份，明明在劃分上進入了夏秋交替之時，太陽卻依舊毒辣得很。

　　楊光兩手盤在胸前，背部斜倚著身後的鐵欄杆，包覆在運動褲底下的雙腿顯得很是修長。他身高182公分，在車上總是習慣性地微微曲起雙腿，免得隨意一個動作就撞上頭頂上的吊環或橫桿。

　　本想趁搭車的空檔就著這個姿勢閉目養神，偏偏今天的早晨實在不如預期中安寧。

　　尖銳好似緊急煞車的女高音正從十二點鐘方向發動密集的猛烈攻勢，一股刺鼻的低俗香水味隨之而來，令攻擊力接連提高好幾個百分點。

　　楊光在心底痛恨著十幾分鐘前急忙出門而把耳機和口罩這類神裝忘在家中的自己，他現下就是個單打獨鬥的低能法師，把防禦用的法袍和施魔用的法杖都忘了，於是赤身裸體地面對終極BOSS的近距離蹂躪。

　　在逃命圈徹底被封鎖的情況下，別無選擇，只好垂死掙扎。

　　可惡的是BOSS居然不只一隻。

　　三、四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學生聚集在對邊車門，不僅無所顧忌地大聲笑鬧，言談間也混雜許多不堪入耳的三字經乃至七字經，語速甚至驚人得讓楊光聯想起家中的母上大人──他老媽真要開口說教，總能不用換氣一樣霹靂啪啦講個沒完──差別在於她是堅持罵人不帶髒字主義者。

　　一個人的五覺之中有半數以上飽受摧殘，這種狀況下還要保持心情愉快真的有點強人所難。楊光那一張應如其名般陽光爽朗的俊臉早已從隱忍轉變成不耐，狹長的雙眸微瞇，環在胸前的雙臂時而變換著上下交疊的位置。

　　他暗自想著再忍兩站就天下太平。

　　試圖讓自己轉移注意力，而轉頭將視線投往左前方，與生俱來的優勢讓他擁有較為寬廣的視野，要從他站立的角度看到坐在靠近裡側的乘客並非難事。

　　有的人正低頭滑著手機，有的人則是閉著眼什麼事都沒做，有的人在和認識的人細聲談話。盡是一些和往常無異的──也能說是隨處可見的──沒有哪裡特別的景象。

　　他的目光卻不知不覺停在某一個人身上。

　　在長排的座位中央坐著一個戴著耳罩式耳機的高中生──身上穿著的制服正是自己剛畢業的那間學校。

　　楊光之所以會注意到他，並不是外觀上的因素，而是那人戴著的耳機。

　　普遍來說，經常見到男性會掛戴的耳機不外乎都是黑白兩色做搭配，當然也有紅藍相關的配色，偶爾還有質感特殊的金屬色，但極少會出現給人少女印象的淡粉色系。

　　至少這還是他至今為止第一次見。

　　那人有一頭長至耳下幾公分的黑髮，每一小簇都捲著些微弧度，而配戴著的耳機發揮了額外作用，部分翹起的髮絲順著機身服貼著後腦的曲線。

　　只要看到這種髮質，楊光就忍不住想起某個損友家裡養的馬爾濟斯，還記得修剪成短毛型的柔軟細毛，摸起來的手感實在很舒服，另外附帶療癒效果。

　　除了頭髮之外便只能隱約瞥見對方的側臉，白白淨淨的，流露一種沉而靜的氣質，但整體看來不屬於會被誤認成女孩子的類型。

　　一個男生帶著那副以乳白色與粉紅色為主設計的耳機，其所造成的反差讓他不禁在無意間多覷幾眼。

　　最重要的一點是，有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似乎不只是單純的兩種顏色混搭在一起而已，總覺得強烈的既視感正在不斷湧現。楊光自認自己不是會鑽牛角尖的人，就是難得碰上一個令他執著起來的問題，若不想出答案便平靜不了。

　　他皺著眉頭，表情嚴肅地在腦海中盡可能拼湊著目前浮現的蛛絲馬跡。

　　線條一筆一劃地層層疊疊，然後，終於是一塊完整的圖樣一閃而過。

　　「──啊。」

　　列車到站響起的廣播和恍然大悟的楊光所發出的低音攪和成一團。

　　對啊，這不就是那個嘛──那個很受歡迎的──

　　……唔。棕色那隻叫做LALA熊，白色的又叫什麼啊……？

　　在他思索之際，對面的車門緩緩開了，有零星兩三人在這一站下車，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四周的空隙相較下似乎也沒有變得寬一點。

　　大BOSS和小BOSS都還沒離開，可是想到再一站便能脫離這種擾人精神的困境，楊光的臉色也不那麼鬱悶了。

　　剛才那個高中生也是在這一站下車吧。

　　楊光瞄了一眼已經被其他人填補的空位，仍在困惑那隻白色的熊到底有沒有名字，卻再次被那副全罩式耳機給奪去注目。

　　……那個LALA怎麼還在！

　　他愣了一下，情急間擅自給對方取了代稱。定神後仔細看向站立著的LALA，身形很纖瘦，不過並不算矮小，站到自己身前的話大概到下顎的高度，一百七十公分上下吧。

　　比擋在車門前的那幾個學生都高。

　　LALA依然掛著分佈粉白雙色的耳機，默不作聲地站在被楊光歸類成小BOSS的那群人後面，明顯具有下車意圖，卻礙於路線受阻，整個人卡在原地動彈不得。

　　旁邊的人不曉得有沒有察覺到……即使如此，只要張口說一聲借過不就好了？

　　明明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楊光就是抑制不住地滿心焦急。

　　提醒車門將要關閉的鈴聲響了，幾秒鐘過後火車就要行駛到下一個目的地。

　　啊啊──真是的──

　　結果在最後一聲拉長的提示音全部響完之前，楊光還是壓抑不住內心衝動，大聲吼出一句照理說不該由他提出的要求：「後面還有人要下車，前面的借過一下！」

　　他的音量宏亮到整個車廂裡的人紛紛轉頭望向他，包括那群上一秒還在閒話家常的學生。

　　各種窸窣雜音都在這瞬間靜止下來。

　　鎮靜下來的場面中，他瞧見LALA從肩膀到手臂都用力一顫，模樣像隻受到驚嚇的動物，所幸不忘趁勢擠進好不容易才挪騰出來的狹窄空隙，在最後關頭順利衝出車外。

　　隔著一層玻璃外加一段距離，楊光不肯定下車後慌忙回頭的LALA是不是想要確認聲音的來源，他只知道噪音在車門緊閉後即刻回歸，有幾個死小鬼正在竊竊私語，內容不加掩飾得令他燃燒不成的慍火現在才一陣陣翻騰而上。

　　連站在他前頭的大BOSS都停下魔音穿腦的殘害行為，半掩起塗抹著艷麗紅色的嘴唇，夾雜訕笑意味地瞇了瞇眼角。

　　來自於陌生人的非善之意果然不會太好受。楊光表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鎮定神情，不顧從旁遞來那幾道淡然掃視的眼光。

　　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卻把身為旁觀者的自己搞得這麼精神緊繃。

　　他心想自己這種性格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但又不懊悔後來脫口而出的具體行動。

　　五分鐘後，楊光就揣懷著這分左右為難的心思，透過開啟的車門走進人潮擁擠的月台。

　　※

　　楊光左腳剛踩進校門口，一股不知節制的撞擊力道突然從身後撲騰上來。

　　他壓根來不及轉身，那個喊著連本人都不明白是打哪來的綽號、從十公尺遠便助跑起跳朝他直直衝來的傢伙，不但已經整隻趴到別人背上，還順帶伸出手往人頭上接連招呼好幾下。

　　「哇塞，小光──你的頭髮真的變得好光！」

　　「……許乘雲，別把人說得像是禿頭一樣。」遭受劇烈撞擊的楊光在發話前硬是強忍住『唔呃』這樣的怪聲衝出牙關，穩住身體重心以免在原地翻轉半圈。他抬高右手，不算粗魯地別開對方恣意妄為的那隻手，「好久不見，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哼哼，你都還沒轉身看我，怎麼知道我沒變？」許乘雲不甘示弱地格開他的手，又往他髮旋中央連戳兩下，「你終於下定決心染成金髮啦？沒想到還蠻帥的嘛。」

　　「『沒想到』這三字是多餘的，很失禮喔。」背上揹著另一個人也不怕造成影響似的，楊光調整完姿勢後往前邁開幾步，「上個禮拜才去染的……不過會弄成這樣是意料之外啦，還在想說這麼誇張的金色會不會太招搖，既然連你都稱讚、我想是沒問題了。」

　　他先前老是因為這一頭天生的淺色頭髮被學校主任找碴，反正無論如何都會引起老師或同學的注目，那染成滿頭金色好像也沒什麼。

　　但果然還是會在意熟人的觀感。

　　「你本來就不是很低調吧？先不論你有沒有自覺啦。」許乘雲噙著笑意發出長長的哼聲，接著對認識多年的好友發表對於髮色的看法，「嗯──說真的，是很適合你，而且你一直都像光一樣嘛，這樣剛好。」

　　眼見突襲的目標並沒有抵抗意圖，甚至順著情勢想揹著他走進校舍──惡趣味被滿足的話就不有趣了啊──這麼想著的許乘雲，判定這個小小的惡作劇已然失去持續下去的必要性。

　　他果斷搭上楊光寬闊的肩膀，借力使力，身手靈巧地跳躍而下，隨後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到楊光前面，雙手插起腰，一臉理所當然地直接擋在人家行進的路上。

　　「小光，你仔細看看我！」發言的口吻滿懷期待。

　　以他的年齡而言實在過於孩子氣的臉上乍現一抹淘氣的笑容，而且許乘雲笑起來有酒窩，讓他的樣貌更加稚嫩了。

　　楊光很配合地打住步伐，盯著對方氣勢十足地站挺身軀並且昂高頭顱，全然是企圖表現些什麼的樣態，還算誠懇地把人從上到下審視過一遍。

　　「嗯……」

　　「怎麼樣？」

　　「你現在身高幾公分？」

　　這一問讓許乘雲雙眼都放光了，一臉寫著『你果然是我的知心好友』，不必提點就問中核心問題！

　　他讚賞一般連連點頭，「問得真好！實不相瞞，敝人在下我今天是162公分！」

　　早對怪模怪樣的許乘雲習以為常，楊光忽略掉他用詞極端詭異的句型，接續發問：「沒有加上鞋子的高度吧？」

　　「當然──沒有。」

　　「喔。」楊光在幾秒內又迅速打量一番，「那你是不是變矮了？」

　　「……」在此之前還笑容滿面的許乘雲儼然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只差沒有齜牙咧嘴地舞爪示威。他踮起腳尖勉強揪到楊光的衣領，不可置信地大喊，「你、說、什、麼──！」

　　「『你是不是變矮了』？」

　　「誰叫你再講一次的！」他和楊光足足差了近20公分，發覺自己努力往上支撐的腳很快便控制不住地顫抖，許乘雲悶哼一聲，一把鬆開他領口，「明明是你又長高了吧，我跟之前比起來可是長高了三公分喔──三、公、分！」

　　說完還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高度。

　　「抱歉抱歉，可是我看你的角度幾乎沒什麼改變啊。」楊光不慌不忙地重新整理被抓皺的領子，眼見再三強調的許乘雲講到都高高噘起嘴唇，顯然是真的很在乎。他竟然禁不住笑出來，「不管過多久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看不出來你這種人……呃，你這張臉，實際年齡會比我大一歲。」

　　對於主動提起這件事的楊光，許乘雲斥責的口吻是半開玩笑的。「還好意思說啊，你這傢伙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喔。」

　　「對了，你不用準備上課嗎？」楊光見他臉部表情變化得比翻書還快，問下個問題還一時半刻收不起笑意。

　　許乘雲沒打算跟他斤斤計較，爽快回答：「用不著你趕，我這就要走了──」

　　楊光正想舉起手和他say聲good-bye，某個仍記掛在心的畫面卻竄了出來。他一下子把來到嘴邊的句子硬生生地吞嚥回去，電腦當機了似的定格住。

　　「小光？」

　　「我有件事想問你。」

　　許乘雲不以為意地聳肩，表示你儘管來吧。

　　說不上語重心長，但楊光是很誠懇要向他學長請教這個令他放不下心的困惑。

　　「──那個LALA熊旁邊不是還有一隻白熊嗎？你知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

　　「……」

　　LALA熊？

　　是他想的那個LALA熊嗎？

　　彷彿看穿一臉驚愕的許乘雲存有的遲疑，楊光對他重重點了兩下頭。

　　許乘雲沉默三秒，沒有接話，而是動手伸向自己的長褲口袋。

　　「怎麼？」

　　他毫不猶豫地拿出智慧型手機，看都不看滿臉都是問號的楊光，右手拇指在光滑螢幕上飛快連按。

　　「你等一下，我拜估狗大神。」

　　不知道的事，估狗就對了！

　　「……喔。」

　　過不到一分鐘，他們得到的結論是，有人會把那隻白熊另稱為牛奶熊。

　　總之算是成功解惑了，真是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