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旅行的意義
近年少子化情形日益嚴重,入學的新生逐年減少,各地許多中小學校不得不採取整合、合併、或者廢校的措施,以因應當前的變化。
眼前外觀老舊的校舍位於兩棟教學大樓後方,據說校方原本打算將此處改建成球場,但只要請人過來勘查場地就怪事頻傳,而且是屢試不爽,都是些不至於鬧出人命卻又讓人毛骨悚然的傳言,久而久之便有了此處鬧鬼的傳說,預定進行的改建工程從去年到現在已經多次推延。
失蹤的四人分別是三名五年級與一名二年級生,年紀小的那位是其中一名高年級生的弟弟。根據調查所示,他們大約在傍晚六點左右進入舊校舍,直到晚上九點都沒有回家。
校門口的監視器並未拍攝到這幾個孩子的身影,照理說人應該還待在學校某處,於是幾名老師和家長分頭查找,過了半小時卻仍一無所獲。
畢竟攸關在校學生的安危,這一次校方不敢怠慢,也不知透過何種管道聯繫,終於找來真正的「專業人士」,除了協助尋人以外,也希望能將問題的源頭連根拔除。
輔助監督放下帳,深沉的晦暗將陰森森的校舍和兩名術師籠罩其中。
在隔絕內外的空間裡,濃濁的黑色猶如淤泥般擴散,像滾滾流沙淹沒腳跟,像密布烏雲瀰漫天際,整棟校舍都化成混沌不堪的領域。
「校舍一共四樓啊,我們分開行動吧。」夏油傑單手一揮,派出數隻咒靈前去不同樓層,又放出魟魚讓自己乘上半空,「我從頂樓往下找,悟你從一樓往上。」
「沒問題。」
「以學生的安全為優先事項。」
「那當然啦。」
不是「好啦好啦」、也不是「我知道啦」這種略顯輕浮的說法,而是立場十分堅定的回答。
夏油傑俯首一望,捕捉到五条悟進入一樓教室的背影。
……算了,有什麼問題等任務結束再說。
以簡單易懂的分級方式說明:四級咒靈是用木製球棒就能輕鬆解決、三級咒靈則是用手槍可以對付的程度。對夏油傑和五条悟這樣的術師來說,要祓除這個等級的詛咒簡直易如反掌,但若是牽連到非術師的現場,那就不能一概而論了。
夏油傑縱身一躍,安穩落在頂樓天台,陣陣陰風拂過他的面頰,帶點黏膩不快的氣息。
在收回魟魚的同時,夏油傑環顧四周,並往前方一扇鐵鏽斑斑的逃生門走去。
從門板的另一側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是驚慌失措的哭叫聲。
似乎有什麼力道撞擊在門板上。
年久失修的鐵門腐鏽得相當嚴重,只推出一點縫隙就沒辦法繼續打開。
一隻小手在那道空隙間拼命揮舞,怎麼使力也無法讓嬌小的身軀越出門外。
夏油傑動作飛快,右手蠻力扯壞整扇沉甸甸的門板,左手接過跌入懷中的孩子。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隻魚頭人身的詛咒撲了過來──穿過夏油傑快速閃避的殘影。
「來──玩嘛……」
「行啊,就陪你玩玩。」
夏油傑語音剛落,魚頭詛咒忽然就不動了。
那突出眶外的巨大眼球轉了三百六十度,畸形的下身一晃,瞬間穿牆隱去自己的形跡。
有智力的詛咒很狡猾。顯然是眼看打不過又沒人質,所以乾脆逃跑。
夏油傑是可以直接將之祓除的,不過懷裡的男孩看起來嚇壞了,因此他沒有立即召出新的咒靈,而是讓監視這層樓的咒靈追蹤詛咒的去向,那種程度隨時可以收拾處理掉。
小男孩全身虛軟地癱在夏油傑身上,不停哆嗦的雙腿站都站不穩,瞪圓的眼睛裡全是淚花。他個頭不高,身材纖細瘦小,估計正是失蹤的那個二年級生。
夏油傑也不在乎制服被那雙小手揪出一堆皺褶,低下頭放輕聲音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是江。」
「小江弟弟,有其他人和你待在一起嗎?」
「我本來跟哥哥在一起、但是剛剛走散了……」江用力抹抹眼淚,說話帶著鼻音:「還有另外兩個大姊姊,可是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裡。」
「跟大姊姊是在哪裡分開的?」
「好像是、二樓……我、我不記得了……」
「嗯,沒關係。」和方才徒手拆門的架勢完全不同,夏油傑安撫似的拍拍江的頭,語調溫和地說:「那我們先一起去找你哥哥,不介意我抱你吧?」
江似乎沒這麼害怕了,終於抬頭看向夏油傑的臉。
「怎麼了?」
「大哥哥的瀏海好奇怪。」
「……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哦?」
江死命搖頭,抱住夏油傑不放,生怕真的會被丟在這裡。
「那個怪物還會出現嗎?」
「放心吧,有我在。」
「大哥哥很強嗎?」
夏油傑隻手把江抱在懷裡,比起牽著孩子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這樣行動起來無疑迅速得多。他充滿自信地笑道:「很強哦。而且我的朋友也在。」
「大哥哥的朋友也很厲害嗎?」
「當然了,我們是最強的。」夏油傑摸摸江的頭,穿過因為失去門板而空洞一片的門框,「等一下不要亂動,如果覺得害怕……」也可以讓你睡一覺。
「我會乖乖的。」
江搖搖頭,一路上確實十分乖巧聽話,跟叛逆的某人完全不一樣。夏油傑帶著他走下樓梯,進了昏暗的校舍之後,詛咒的殘穢又變得濃濁。
不只一隻詛咒。
江死死咬著嘴唇不敢隨便出聲,大概是被周圍環境再次喚起不久前的恐懼,但是為了找到走散的哥哥努力忍耐。
三樓一共有四間教室,靠近走廊的玻璃全被窗簾遮著,夏油傑只好逐一把門打開檢視。由於這棟建築長年荒廢不再使用,教室裡只留下零散幾組積滿灰塵的課桌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前面三間教室皆是如此。
整個走廊上同樣空空蕩蕩的,不見詛咒不見人影。
夏油傑的腳步聲迴盪在漆黑的長廊,正準備走向最後一間教室突襲檢查,就聽見咚咚咚咚的回音從通往三樓的樓梯間響起。
自大無比,毫無遮掩。
那些低級咒靈可沒這種勇氣。
還未看見那人探頭出來,一雙逆天的大長腿倒先亮相。
夏油傑駐足在教室前門,見五条悟迎面走來,身旁一左一右跟著兩個女學生。那兩人一臉驚魂未定,但看起來沒受什麼傷。
如此一來,失蹤的四人中,剩下江的哥哥還沒找到。
「樓下我檢查過了,路上沒碰到幾隻詛咒,全都祓除了。」五条悟見夏油傑手上抱了個孩子,正經八百的說明頓時成了吃味的嘟噥:「好羨慕哦,人家也想要傑的抱抱。」
「五条悟你今年幾歲?」
「你猜啊。」
「我幾歲你就幾歲,這還用猜?」
「那你還問。」
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無聊爭吵之間,兩人展開的動作卻像是經過計畫似的。夏油傑右腳踹開前門、五条悟左腳踹開後門,時機一致得連打擊音效都完美重疊。
「哇,看來找到大本營了。」
「怎麼全聚在這裡?都可以湊兩桌打麻將了。」
聚集在教室的詛咒多得像在開趴,但盡是些不堪一擊的弱小詛咒,五条悟施展咒術祓除四隻,夏油傑召出咒靈吞了三隻,不費吹灰之力掃除全場。
還有最後一隻站在窗邊,正是剛才一溜煙逃跑的魚頭。他有六隻長短不一的怪手,其中兩隻捲住一團人形──一個昏倒的男學生──作勢把人從窗邊扔出去。
「陪我、玩……」
詛咒咧開大嘴,臉上掛著充滿惡意的笑,這次仗著人質在手,似乎不打算跑了。
夏油傑搶先開口:「孩子你顧,我陪他玩玩。」
五条悟擺擺手,笑得特別歡快:「別玩太久啊,孩子的爸等你呢。」
他什麼時候成了孩子的媽?
「不會太久,三秒就夠了。」
夏油傑所言不假,第一秒召出咒靈,第二秒吞噬詛咒,第三秒跳出窗外,乘著魟魚及時接住墜樓的男孩,直接把人載到一樓戶外。
在場的詛咒全部祓除,失蹤的學生安然無恙。
他們的臨時任務在此告一段落。
領域解除以後,校舍登時明亮許多,五条悟領著幾人下樓,像大朋友帶小朋友。夏油傑救下的學生已經清醒過來,卻一臉鬱悶地坐在地上,除了名字叫做樹以外,夏油傑什麼情報也沒得到。
樹看到自己的弟弟出現,臉上流露明顯的厭惡之情。
「我不想回去。」
五条悟發問:「什麼情況?」
夏油傑回答:「他從剛才就只說這句。」
「你不是很會哄小孩嗎?」
「你是說我眼前這個?」
這邊兩個高中生在吵,另一邊兩個小學生也在吵,剩下兩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女學生夾在中間,身心俱疲又不知所措。
「你自己一個人回去。」
「我不要、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我才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最討厭你了。」
「為什麼……?」
江愣愣站在原地,難過得哭了起來。
雖然不想插手別人的家務事,不過從樹身上溢出的負能量,不排除就是大量詛咒聚集的原因。校舍本身也存在詛咒,但數量原本可能沒有這麼多,有一部份是被人類的怨念吸引過來的。
詛咒是從人類的負面情緒中沉澱產生,因此人口密集的大都市和鄉下地方的詛咒程度也不能相提並論,維持人心的平穩有助於減少咒靈的數量,放任不管就是無盡的惡性循環。
夏油傑走近樹的身前,蹲下身來與他對視。
樹低下頭不理他。
夏油傑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要吃嗎?」
「我不要……唔!」
趁著樹不悅地張開嘴巴,夏油傑順手把拆好包裝紙的棒棒糖塞到他嘴裡。
他原先的目的是想讓樹吃顆糖冷靜下來,沒想到卻造成反效果,樹含著那根草莓口味的棒棒糖,一臉委屈地露出淚眼汪汪的表情。
夏油傑試圖力挽狂瀾:「不喜歡這個口味,也有其他的……」
「弟弟出生以後,爸爸媽媽就不太理我了。」樹含糊不清地說著,含著棒棒糖吮了兩口,才接著慢慢說下去:「玩具要讓給江、糖果要先給江……無論什麼都要以弟弟優先,說什麼因為是哥哥所以要學著忍讓一點、因為是哥哥所以要更加成熟一點。回去以後爸爸媽媽一定只會罵我沒有保護好江……所以、我才不想回去。」
啊啊,原來是因為這樣。
如滾滾泥漿淹出的是赤裸裸的忌妒,那一切源於父母對孩子的差別待遇。
他可以祓除吸收那些由此而生的咒靈,卻沒辦法三兩下解決問題的源頭。
夏油傑還想說些什麼,然而放下的帳被解除了,後續的雜務很快會有其他人來處理。普通人一般情況下看不見詛咒,這幾個學生首先會被消去與此相關的記憶。
明明完成了身為術師應該盡到的責任,可是總有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覺,在心底深處揮之不去。
平安歸來的幾人被帶走之前,兩個女學生偷瞄了好幾次正在和輔助監督談話的五条悟,最後還是沒敢靠過去說一句謝謝,江跟樹則是一個坦率一個彆扭地向夏油傑道過謝。
夏油傑目送他們離開,剛直起身,一股重量便猛然壓上他的肩膀。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個無賴幹的好事。
「給我起來,重死了。」
五条悟不動如山,在他耳邊碎嘴:「傑你居然帶著糖果!哪裡不會哄小孩了。」
「剛才那間甜點屋的店員給的。」夏油傑斜眼看他,無視他略帶不滿的語調,滿臉大寫的冷漠:「說是看我被放鴿子太可憐。」
夏油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要是五条悟哈哈大笑就揍他。
結果五条悟不但沒有這麼做,還乖乖挪開把他的肩膀當靠枕的下顎。夏油傑心想就是這種時候很狡猾啊,黑色的眼罩把那雙澄亮的雙眼遮得嚴嚴實實,讓他忽然猜不透五条悟現在在想什麼。
夏油傑仰起頭,低垂的夜幕之間隱約可見黯淡的星光,遙遠得有些虛幻。
時間不早了,輔助監督催促他們上車,將兩人載回高專。
先是在戶外吹了一夜冷風、又執行任務到大半夜,夏油傑決定靠在車窗上閉目養神。
他試著調整比較舒適的坐姿,可是怎麼坐都不太滿意。
五条悟翹腳坐在一旁,盯著夏油傑瞎忙了好一會兒,突然一屁股往他那裡挪過去。
「本大爺的肩膀可以好心借你哦?」
夏油傑本來想拒絕,但實在累得連吵架都嫌麻煩,就意思意思靠了一下。
軟硬適中。
高度正好。
……就決定是你了。
夏油傑側過頭,瞇眼靠在五条悟肩上休息,感覺心情好了一點,精神狀態也還可以,就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悟,這個聖誕夜怎麼樣?」
「沒收到聖誕禮物,不開心。」
「該抱怨的是我吧?」夏油傑無可奈何地反駁,倒也沒真的生氣,還從口袋摸出另一根棒棒糖,牛奶口味的,「拿去。」
「你以為一顆糖果就能打發我?」
「不要就算了。」
「我又沒有說不要。」五条悟不僅把糖果收下,還馬上就拆來吃,像是怕被誰搶走似的。在包裝紙摩擦的沙沙聲之後,又響起一聲親暱的呼喚:「……傑。」
「怎樣?」
「我仔細考慮過,決定重新評價。」
「你說。」
「這是我過得最有意義的一個聖誕節。」
「最有意義的?再具體一點?」
「嗯──最幸福的?」
「你確定?」
夏油傑仍然瞇著眼皮,卻不自覺嘴角上揚。
這一顆糖造成的落差太巨大了。
「嗯。」五条悟低聲應允,肩膀微微顫動。
高專第二年的聖誕節,是在守護星漿體失敗之後。
高專第三年的聖誕節,是在夏油傑屠村叛逃之後。
所以這一年的聖誕節,能和此生唯一的摯友一起平靜地度過,就算沒來得及偷偷在床頭掛上聖誕襪,那也是堪稱幸福的。
「那你這十幾年來的大少爺生活也活得太沒意思了。」
「因為還沒遇見你啊。」
理直氣壯的話語掠過耳根。
夏油傑一陣頭皮發麻,連接觸對方的臉頰都隱隱生熱幾分。
「……回去之後,果然還是讓硝子幫你檢查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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